1938 年深秋,鄂西北的山路上,一辆摇摇晃晃的卡车正艰难地穿行在泥泞中。车斗里,20 岁的胡绳裹紧了单薄的棉衣,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武当山脉,眉头紧锁。这位刚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的青年理论家,怀里揣着党组织的秘密指示 —— 前往第五战区辖区内的武当山地区,接过一份濒临停刊的地方报纸,将其打造成抗日救亡的思想堡垒。此时的他或许未曾想到,接下来在武当山下的三年,会成为他革命生涯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段经历,更让这座千年道教名山,在烽火岁月里多了一层思想战线上的特殊记忆。
一、乱世纸墨:在夹缝中诞生的抗战喉舌
抵达鄂北重镇老河口时,胡绳看到的是一幅战争阴云笼罩下的复杂图景。1938 年 10 月武汉失守后,日军沿平汉线南下,鄂西北成为拱卫川陕的重要屏障,第五战区司令部便设在此地。国民党军队、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、地方民团与散落的溃兵在此交织,形成犬牙交错的政治格局。当地原有的《鄂北日报》因经费短缺、立场摇摆,早已沦为三流小报,每期发行量不足千份。
“报纸是拿笔的军队,字里行间要有枪炮的力量。” 胡绳在接手报纸的第一次编辑部会议上这样说。他首先砍掉了充斥版面的商业广告和风月新闻,将头版全部留给前线战报,二版开设 “战地通讯” 专栏,三版聚焦地方抗日动态,四版则以 “青年论坛” 吸引读者投稿。改版后的第一期报纸上,他亲自撰写社论《守土有责》,开篇便直击人心:“武当山的石阶不会忘记,每一滴渗入泥土的鲜血;汉江的流水不会忘记,每一声救亡的呐喊。”
当时的办报条件远超想象的艰苦。报社设在老河口一条破败的巷弄里,三间土坯房既是编辑部又是印刷厂。没有电灯,夜晚只能点煤油灯工作,胡绳常常在灯下改稿至深夜,煤油灯的黑烟熏黑了他的指尖和袖口。纸张需要从几十里外的南阳采购,每次都要组织员工轮流背运,遇上日军飞机轰炸,往往要绕路走山路,往返需要两天一夜。有一次,负责送纸的青年员工遭遇轰炸,为了保护纸张趴在地上,后背被弹片划伤,带回来的纸张上还沾着血迹。
报纸的立场很快引发争议。国民党地方党部要求增设 “剿共” 专栏,被胡绳以 “大敌当前,团结为重” 拒绝;日军特务曾匿名投寄恐吓信,信封里装着子弹。面对压力,胡绳在报眼位置刊登《本报宣言》:“我们的笔只为抗日者书写,我们的纸只给救亡者留痕。谁想让我们沉默,除非太阳从武当山落下。” 这种坚定态度赢得了进步力量的支持,老舍、臧克家等作家主动成为特约撰稿人,老舍的连载散文《鄂北见闻》以幽默笔触描写军民互助场景,每期都被读者争相传阅。
报纸发行量在半年内飙升至五千份,覆盖了郧阳、襄阳、南阳等地的乡镇。在武当山道观里,道士们会把报纸贴在墙上供香客阅读;在乡村集市,货郎们把报纸内容编成快板传唱;甚至有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偷偷订阅,因为上面能看到真实的前线消息。一位名叫赵崇德的连长在来信中说:“你们的报纸比军粮更重要,士兵们读了才知道为何而战。”
二、静乐宫灯火:六十颗火种的燎原之路
1939 年春天,胡绳在一次下乡送报时发现,许多青年农民和学生虽然抗日热情高涨,却缺乏基本的理论认识。有人把共产党当成 “另一个党派”,有人分不清 “统一战线” 和 “妥协退让” 的区别。回到报社后,他在日记里写道:“报纸能传声,却不能育人。要让火把照亮深山,先得有持火把的人。”
选址静乐宫并非偶然。这座始建于明代的皇家道观因战乱已半成废墟,只剩几间完好的偏殿,既隐蔽又能容纳学员。胡绳说服道长让出场地时,老道长指着殿内的真武大帝像说:“道家教人济世,你们教人救国,本是一脉相承。” 首期培训班招收了 62 名学员,最大的 32 岁,最小的只有 16 岁,有农民、学生、店员,甚至还有两名脱离国民党军队的士兵。
培训课程极具实用性。上午学习《抗日救国十大纲领》和游击战术,下午分组讨论,晚上则进行街头宣传演练。胡绳亲自讲授 “持久战” 理论,他不用讲义,而是结合鄂北地形讲解 “山地战”“麻雀战”,用算学题比喻敌我力量变化:“日军好比十斤炸药,我们是一百根导火索,只要不集中引爆,就能慢慢消耗它。”
学员们至今记得胡绳的特殊教学法。讲到 “团结” 主题时,他让大家用道观里的竹子做比喻:“单根竹子易折,一捆竹子难断,但前提是每根竹子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生长。” 有次讨论 “如何对待汉奸”,一个学员主张 “杀无赦”,胡绳却引导大家分析:“有的是被迫,有的是被利诱,有的是真坏。对付他们,要像武当拳的借力打力,区别对待才能瓦解敌人。”
三个月的培训结束时,学员们在静乐宫的银杏树下宣誓。胡绳送给每人一本油印的《宣传手册》,扉页上写着:“笔是你们的枪,口是你们的炮,心是你们的阵地。” 这些学员后来分散到鄂西北各地,有的成为地下交通员,有的组织乡村自卫队,有的接替了报社的发行工作。其中名叫陈少敏的女学员,后来在襄阳组织妇女救国会,发动上千名妇女制作军鞋、护理伤员,被当地百姓称为 “战地花木兰”。
三、文墨硝烟:报纸背后的暗线交锋
1940 年皖南事变后,鄂北的政治空气骤然紧张。国民党顽固派开始限制进步报刊,《阵中日报》(此时已更名)被要求 “整改”,派来的驻社监督员每天盯着版面,稍有 “逾矩” 便扣发稿件。胡绳采取了更灵活的斗争策略:重要社论改用 “读者来信” 形式刊登,敏感内容用历史典故隐喻,比如借岳飞抗金故事强调 “将相和” 的重要性。
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 1940 年 5 月。报社收到一篇揭露某国民党部队克扣军饷的通讯,证据确凿。刊出前,该部队参谋长带人闯进报社威胁,胡绳却指着墙上的孙中山画像说:“总理教导‘天下为公’,难道让士兵饿着肚子抗日?” 对方恼羞成怒,砸坏了排字架。胡绳当晚组织员工连夜抢修,第二天报纸照常出版,只是将那篇通讯改成了 “小说连载”,主人公名字换成了历史人物,读者却心照不宣。
为了突破新闻检查,报社还发明了 “暗号排版”。比如在报道日军动向时,“某部转移” 实际指游击队袭扰成功;“物价波动” 则暗示日伪经济封锁加剧。这些密码被进步群众掌握后,报纸反而成了传递情报的秘密渠道。有一次,日军计划偷袭武当山附近的兵工厂,报社在 “市场行情” 栏刊登 “铁器价格暴涨,商贩囤积居奇”,当地游击队据此提前设伏,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。
文化界的支持成为重要后盾。碧野当时在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,他回忆说:“胡绳约稿从不限主题,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写抗日。” 他发表的《武当山的风》描写山民帮助伤员的故事,被改编成皮影戏在乡村演出。姚雪垠的短篇小说《牛车上的担架》首发于该报,讲述农民冒着炮火运送伤员的场景,文中 “牛走得慢,但总能走到” 的句子,成为鼓舞人心的名句。
报纸的发行网络逐渐演变成抗日情报网。报童们在送报途中观察日军动向,小贩们在叫卖时交换信息,甚至有些伪政权职员为了获取报纸,会偷偷提供日伪活动情报。胡绳建立了一套 “三三制” 联络法:每个发行员联系三个联络员,每个联络员联系三个可靠群众,形成严密的信息网。这套方法后来被鄂北特委推广,成为敌后工作的重要经验。
四、薪火相传:烽火岁月的精神遗产
1941 年夏天,胡绳奉命调往重庆,离开武当山时,报社员工和学员们在汉江码头送行。有人给他塞了袋武当山的野核桃,说 “像我们的斗争,外壳硬,内里香”;有人带来一叠读者来信,希望他 “到了重庆也别忘了山里的声音”。船开时,大家齐声唱起培训班教的《救亡歌》,胡绳站在船头挥手,直到再也看不见武当山的剪影。
他留下的不仅是一份报纸,更是一套思想动员的方法。《阵中日报》在他离开后继续出版到 1944 年,累计发行 1200 多期,培养了 300 多名青年宣传员。这些人里,有 17 人牺牲在抗日前线,53 人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各地宣传、教育领域的骨干。静乐宫的培训班后来发展成鄂北抗日干部学校,累计培养学员 2000 余人,被称为 “武当山下的抗大”。
当地百姓用朴素的方式纪念这段历史。老河口有位叫王木匠的手艺人,当年曾为报社修理印刷机,他把胡绳工作的场景刻在木板上,做成门神画,每逢春节贴在门上,说 “这是能辟邪的文曲星”。武当山的道士们则在道观里设了个 “文房角”,保存着当年学员用过的油灯和笔砚,抗战胜利后,道长特意让人在石壁上刻下 “笔阵与军阵,同是救国锋”。
胡绳后来在回忆录中多次提到武当山岁月:“那三年教会我,思想的力量不在于嗓门大小,而在于是否扎根泥土。” 他在鄂北形成的 “理论通俗化” 风格,影响了后来的著述。1981 年,已担任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的胡绳重访武当山,在静乐宫遗址前驻足良久,对陪同人员说:“当年我们在这里讲团结抗日,今天讲团结建设,道理是一样的 —— 人心齐,泰山移。”
2015 年,武当山博物馆开设 “烽火报声” 展厅,展出了《阵中日报》的原始报样、胡绳用过的钢笔和学员们的日记。其中一页日记上,16 岁的学员李存义写道:“胡先生说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我们就是武当山的星星。” 如今,这些字迹虽已泛黄,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那种穿越时空的炽热 —— 在民族危亡之际,一群知识分子用笔墨作武器,在深山里点燃的思想火炬,如何照亮了一个民族的抗争之路。
站在静乐宫残存的柱础前,想象八十年前的夜晚,油灯下那些年轻的面庞在报纸版样上投射出的剪影,仿佛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与远处汉江的涛声、山间的风声交织在一起,汇成一曲特殊的救亡之歌。那歌声里有知识分子的担当,有普通民众的觉醒,更有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永不熄灭的精神微光。正如胡绳在离开前写下的最后一篇社论所言:“武当山的石头会记住,汉江的流水会记住,那些用笔墨和热血书写的黎明,终将照亮中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