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丰三年的黄州,潮湿而压抑。一场惊天动地的“乌台诗案”,将大宋最耀眼的文星苏轼(苏子瞻),重重砸落在这片蛮荒的贬谪之地。京城汴梁的政敌们弹冠相庆,他们以为苏子瞻的“怨怼”与“不臣”之心,会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彻底发酵、腐烂。然而,他们不知道的是,一双龙目,正穿透重重迷雾,紧盯着这片城东的荒坡。一场正史未载的秘密探访,正在悄然展开。当九五之尊的宋神宗(赵顼)换上商贾便服,亲临东坡,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披蓑衣、宛如老农的苏轼时,他心中的疑虑和杀意达到了顶点。
01
元丰二年十二月,一纸诏书,如同一道催命符,将苏轼从御史台的黑牢中“赦”出,贬为黄州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。
这“不得签书公事”六个字,便是断绝了他所有的政治前途。
黄州,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。苏轼抵达时,正值隆冬。刺骨的江风卷着铅灰色的雪沫子,抽打在他那艘破旧的官船上。他没有家人随行,长子苏迈在汴京变卖家产尚未赶来,唯有几个忠心的老仆,陪着他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。
黄州知州徐君猷是个面冷心热的官员,他奉旨“安置”苏轼,却也不敢过于亲近。他将苏轼安置在定惠院,一处荒废已久的寺庙。禅房破败,四壁漏风。苏轼站在窗前,看着窗外枯黄的竹林,耳边是乌鸦凄厉的叫声。
“子瞻,此地苦寒,先用些热汤吧。”老仆苏兴端来一碗浑浊的姜汤。
苏轼接过,汤水很烫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寒冷,而是因为恐惧。
乌台诗案的日日夜夜,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他忘不了那些御史台的狱卒如何狰狞地撕扯他的衣冠,忘不了审讯室里那些闪烁着兴奋与残忍光芒的眼睛。舒亶、李定、何正臣……这些昔日同僚,甚至是他曾提携过的人,此刻都化身为索命的恶鬼,从他的诗句中断章取义,罗织罪名。
“陛下,苏轼包藏祸心,讥讽新政,实乃大逆不道!”
“陛下,苏轼不杀,不足以平民愤,不足以正国法!”
一声声的“陛下”,一声声的“杀”,在汴梁的朝堂上空回荡。他甚至能想象到,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位帝王——赵顼,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君主,是如何在这些谗言面前,脸色一步步变得铁青。
苏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胸口一阵窒闷。他怨。他怎能不怨?
他怨那些构陷他的小人,怨他们以笔墨为刀,行党同伐异之实。他更怨赵顼,怨这位他曾以为是千古明君的帝王。
“陛下啊陛下,”苏轼低声呢喃,声音嘶哑,“臣一片赤诚,上报天子,下安黎民。您为何不信我,为何要听信那些宵小之言?”
他想起刚入仕途时,神宗在殿试中读到他的文章,兴奋地对曹太后说:“朕今日为子孙得一太平宰相!”言犹在耳,如今自己却成了阶下囚,成了天下人耻笑的“罪臣”。
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,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士大夫的意志。苏轼的内心充满了怨怼、失望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。他觉得,赵顼负了他。
就在苏轼心神激荡之际,定惠院的门被敲响了。
徐君猷站在门外,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。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,抬着一口破旧的箱子。
“苏副使。”徐君猷拱了拱手,算是行礼,“此地荒寒,苏副使又是文人,恐不耐劳作。然朝廷俸禄微薄,黄州亦非富庶之地。下官寻思,这城东有一片废弃营地,唤作‘东坡’,虽荆棘丛生,倒也地广。若苏副使不弃,或可开垦一二,以作糊口之用。”
说完,他示意衙役打开箱子。里面不是笔墨纸砚,也不是绫罗绸缎,而是一堆锈迹斑斑的农具——锄头、镰刀、犁铧。
苏兴的脸色当场就变了,这简直是欺人太甚!让堂堂翰林学士、天子门生去当农夫?
苏轼的瞳孔猛地一缩。他死死盯着那些农具,胸中的怨气与屈辱几乎要喷薄而出。他以为,这是徐君猷代表朝廷,代表神宗,对他的最后一次羞辱。
“好。”苏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有劳徐知州。这东坡,苏某领了。”
徐君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什么,转身离去。
夜里,苏轼枯坐禅房,一宿未眠。窗外的风雪似乎钻进了他的骨髓。他知道,徐君猷此举,绝非善意。这背后,必然有汴京的授意。
“他们是想看我苏子瞻的笑话。”他冷笑,“他们是想让我就此沉沦,要么疯癫,要么在怨恨中死去。”
次日一早,苏轼打开房门,对苏兴道:“备车,去东坡。”
苏兴大惊:“主人,您真要去……”
“去!”苏轼打断他,“他们要我当农夫,我便当给他们看。我苏轼,便要做这黄州的东坡居士!”
史官曰:士大夫之厄,莫过于心之死。乌台诗案,断苏轼庙堂之路,亦是神宗君臣情谊之大裂痕。黄州之贬,非贬其身,实诛其心。然则天不绝苏才,黄州东坡,非苏轼之绝地,乃其涅槃之所也。神宗送犁铧,是试探,是羞辱,亦是冥冥中之一线生机。
苏轼并不知道,在他踏上黄州土地的那一刻,一双更隐秘的眼睛,已经盯上了他。徐君猷的每一次拜访,每一句看似冷漠的问候,都会化作详细的密报,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,送往汴京,呈递在宋神宗的御案之上。
黄州的这场戏,观众远在千里之外。
02
汴京,福宁殿。
夜已三更,宋神宗赵顼依旧毫无睡意。宫灯的光芒将他年轻却日益威严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。御案上,堆积如山的奏折纹丝未动,他手中捏着的,是徐君猷刚呈上来的密报。
“……苏轼已领东坡荒地,并亲率家仆数人,前往开垦。见者皆笑其痴,然其不为所动,日出而作,日落不息,状如老农……”
赵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。
“陛下,夜深了。”内侍总管张茂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,为他披上一件外袍。张茂则自神宗幼年便在身边伺候,最懂这位帝王的心思。
“茂则,你看看。”赵顼将密报递过去,“他们都说苏轼心怀怨怼,讥讽朕躬。可朕看他,倒像是在黄州过得自得其乐。”
张茂则接过密报,一目十行,随即躬身道:“陛下,人心隔肚皮。苏子瞻才高八斗,亦傲骨嶙峋。乌台一案,他险些丧命,若说心中毫无怨怼,怕是连三岁小儿也不信。徐知州所见,恐是伪装。”
“伪装?”赵顼冷哼一声,“朕倒要看看,他能装到几时。”
话虽如此,赵顼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他想起了王安石。新法推行,举国震动,旧党攻讦,新党激进。他身处风暴中心,为了维系这场前所未有的变革,他必须杀伐果决。苏轼,便是这场风暴中最大的牺牲品之一。
神宗并非不知道苏轼的忠诚,但他更忌惮苏轼那张“不合时宜”的嘴。苏轼反对新法中的弊病,其言辞之激烈,时常让神宗下不来台。
“陛下,苏轼之才,可用不可控。”这是王安石罢相前,留给他的忠告。
而舒亶、李定那些人,则更是火上浇油。
“陛下,苏轼在湖州所作《谢上表》,实乃大奸似忠!‘知其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新进’,此乃讥讽陛下只用新进小人!‘察其老不生事,或能牧养小民’,此乃暗指陛下用人不明,让老臣无事可做!”
这些诛心之论,日日在耳边响起,赵顼纵是明君,也难免不动摇。乌台诗案,他最终顶住了“必杀”的压力,只将苏轼贬往黄州,已是法外开恩。
但他依旧不放心。
一个心怀怨怼的苏东坡,比一个直言进谏的苏东坡,要可怕得多。他必须知道,苏轼在黄州,究竟是在韬光养晦,还是在积蓄怨恨,等待时机,反戈一击。
“茂则,”赵顼忽然开口,“朕要你替朕去办一件事。”
张茂则心中一凛,跪地:“请陛下吩咐。”
“朕要你,秘密去一趟黄州。”赵顼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宫外沉沉的夜色,“朕要你亲眼去看看,苏轼……他究竟在做什么,在想什么。”
“陛下,这……”张茂则大惊,密访贬臣,此事非同小可。
“朕不止要你去看,”赵顼转过身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“朕要……亲自去看。”
张茂则倒吸一口凉气,“扑通”一声重重磕下头去:“陛下!万万不可!天子之躯,岂能轻离京城,亲赴贬谪之地?若有丝毫闪失,臣万死莫辞!”
“够了。”赵顼打断他,“朕意已决。你只需安排,朕要微服,以商贾之名。此事若泄露半个字,你我君臣,便在黄泉相见。”
张茂则伏在地上,身体抖如筛糠。他知道,这位帝王一旦做了决定,九头牛也拉不回来。苏轼,苏子瞻,你究竟是何方神圣,竟能让天子为你甘冒奇险!
与此同时,远在黄州的苏轼,对此一无所知。
他正领着全家老小,在东坡上挥汗如雨。
这片荒地,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垦。地里全是荆棘和碎石,一锄头下去,往往只留下一个白点。苏轼的手心很快就磨出了血泡,但他毫不在意。
他将这片土地划分成块,规划着哪里种稻,哪里种麦,哪里种菜。他还计划在坡上建一间小屋,以便劳作后歇息。
黄州的百姓起初只是远远地观望。他们看着这位曾经的“大官”,如今却像个泥猴一般在地上刨食,都觉得新奇又好笑。
“看,那就是苏学士,听说在京城犯了大事,得罪了皇帝老子。”
“啧啧,读书人就是读书人,锄头都拿不稳,还想种地?”
苏轼听到了这些议论,他只是擦了擦汗,继续弯下腰。他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。开荒,种地,对他而言,不仅仅是为了糊口,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救。
每当他将锄头奋力砸进坚硬的土地,就仿佛将心中的那些怨怼、不甘、屈辱,一并砸碎。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衣,泥土沾满了他的须发。他发现,当身体极度疲惫时,内心的痛苦反而减轻了许多。
“子瞻,歇歇吧,天都快黑了。”苏迈心疼地递过水囊。
“不碍事。”苏轼摆摆手,望着眼前这片刚刚清理出来的土地,虽然不大,却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。
他想,京城的繁华,朝堂的权谋,那些虚无缥S飘的赞誉和恶毒的构陷,在这一刻,都比不上手中这真实的泥土。
他不知道的是,一张由汴京织就的大网,正悄然向他罩来。
徐君猷近来拜访的次数愈发频繁了。他不再送农具,而是送来了一些本地的稻种,还带来了一个老农,指导苏轼如何育秧。
“苏副使,春日将至,育秧不等人。此乃黄州本地的‘占城稻’,耐旱,或可一试。”徐君猷的表情依旧冷淡。
苏轼拱手称谢,收下了稻种。
待徐君猷走后,苏兴小声嘀咕:“主人,这徐知州忽冷忽热,莫不是有什么图谋?”
苏轼看着手中的稻种,目光深邃:“他图谋什么,我不管。我只图谋,今年秋天,能有一碗自己种的米饭吃。”
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“东坡开荒”的劳作中。他甚至给自己起了个号——“东坡居士”。
元丰三年的春天,就在这希望与危机的交织中,悄然来临。苏轼开始育秧,插秧。而一支由禁军高手伪装成商队的车马,也已秘密离开了汴京,直奔黄州而来。
03
暮春三月,长江水暖。
黄州码头上,一艘毫不起眼的商船悄然靠岸。船上下来两名男子,为首的一人约莫三十出头,面容清癯,蓄着短须,虽身着锦缎商贾服饰,但眉宇间那股不怒自威的贵气,却怎么也掩盖不住。
另一人则年长一些,神态恭谨,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。正是微服出巡的宋神宗赵顼,和他一手安排的内侍总管张茂则。
“茂则,此地便是黄州?”赵顼抬头,看了看码头上熙熙攘攘的力夫,低声问道。
“回……回员外的话,”张茂则机警地改了口,“正是黄州府地界。徐知州已在城中‘迎宾楼’安排妥当,绝无人知晓。”
“不。”赵顼摆了摆手,“不去迎宾楼。朕……我既是来‘行商’,自然要先看看本地的‘风土人情’。”
张茂则心中叫苦,却不敢违逆,只能硬着头皮跟上。
两人信步走在黄州的街道上。此地远不如汴京繁华,却也有一番市井的热闹。赵顼走走停停,时而看看摊贩上的货物,时而听听百姓的交谈。
他发现,“苏轼”这个名字,在黄州的出现频率高得惊人。
“听说了吗?苏学士昨日又在东坡上请客吃酒了,吃的是他自己种的菜呢!”
“嗨,一个罪臣,有什么好说的。不好好闭门思过,反倒天天抛头露面,也不嫌丢人。”
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他那诗词,更是没得说!”
赵顼静静地听着。百姓的议论褒贬不一,有嘲讽,有同情,亦有敬佩。这让赵顼心中的苏轼形象,变得愈发模糊和矛盾。
他转头问张茂则:“徐君猷的密报上,可曾提过这些?”
张茂则擦了擦汗:“徐知州只说苏副使潜心农事,不与外人交接……”
“哼,潜心农事?”赵顼冷笑,“朕看他,是想在黄州另立山头,收买人心!”
这股无名火起,让赵顼更加坚定了要去东坡一探究竟的决心。他不再闲逛,径直向城东走去。
城东的荒坡,如今已大变样。
昔日的荆棘碎石已被清理干净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规划整齐的田地。有的田里水光潋滟,插着嫩绿的秧苗;有的地里则种着时令蔬菜,长势喜人。坡上,一间简陋的茅屋已经落成,苏轼命名为“雪堂”。
当赵顼和张茂则赶到时,天公不作美,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雨不大,却给这片新开垦的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。
“员外,雨来了,咱们还是先去雪堂避避雨吧。”张茂则劝道。
“不必。”赵顼的目光,已经被不远处水田里的一个身影牢牢吸引。
那人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,正赤着脚,弯着腰,在泥水里插秧。他的动作有些笨拙,但异常专注,仿佛这天地间,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秧苗。
赵顼的心,猛地一沉。
他认得那个背影。纵然隔了数年,纵然换了衣冠,那股子文人特有的风骨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史官曰:天子与罪臣,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,在黄州的泥土上重逢。赵顼所见的,非朝堂上那个激昂慷慨的苏学士,亦非密折中那个心怀怨怼的苏罪臣,而是一个返璞归真的东坡居士。此一见,胜过千言万语。
“那……那就是苏轼?”赵顼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应……应该是。”张茂则也有些不敢相信。
赵顼一步步走近,脚下的泥土湿滑,他险些摔倒,幸被张茂则扶住。
他走到了田埂上,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。他看着在泥水里劳作的苏轼,心中五味杂陈。是愤怒?是怜悯?还是……失望?
他设想过无数种苏轼在黄州的状态。或是在禅房里怨天尤人,写满了诅f咒的诗篇;或是在酒肆中醉生梦死,自暴自弃;或是拉帮结伙,对朝廷阳奉阴违。
他唯独没有想到,会是眼前这般景象。
一个农夫。
一个彻彻底底,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农夫。
张茂则看出了神宗的失态,他必须做点什么。他清了清嗓子,故意拔高了声音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:“喂!田里那位,可是苏学士当面?”
苏轼的动作一顿。
他缓缓直起腰,泥水顺着他的裤管流下。他转过身,抬起斗笠的边缘。
雨幕中,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露了出来。胡须凌乱,面色黧黑,但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。清澈、平静,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当苏轼的目光与赵顼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,赵顼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。
这双眼睛里,没有他预期的怨恨、恐惧、或是谄媚。
只有一片坦然。
张茂则被这眼神看得心中发毛,但他深知此行的目的。他必须撕开这层平静的伪装,挖出底下潜藏的怨怼。
他上前一步,声音变得尖利而刻薄,模拟着那些构陷者的嘴脸:“苏学士,好雅兴啊。想当年您在翰林院指点江山,何等风光。如今却在这泥水里刨食,与农夫贱役为伍。”
苏轼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赵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张茂则一咬牙,抛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,那个来自汴京朝堂、来自神宗内心深处的终极一问:
“苏子瞻!”
“沦落至此,你可知罪?”
“你心中,可有怨怼?!”
雨声,风声,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。
赵顼紧紧攥住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
他死死盯着苏轼的脸,等待着那个决定苏轼生死,也决定他赵顼心安的答案。
苏轼的嘴唇,微微动了。
04
面对张茂则那张充满挑衅和试探的脸,苏轼沉默了片刻。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,砸在脚下的泥水里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赵顼屏住了呼吸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他既渴望苏轼说“有”,那样他便可证实自己的猜忌,彻底了断这份君臣之情;又恐惧苏轼说“有”,那样便证明他确实错看了这个人。
许久,苏轼笑了。
那是一种极其平淡的笑,仿佛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“怨怼?”他开口,声音平静而醇厚,如同黄州的陈年老酒,“阁下远来是客,何必在田埂上说这等煞风景的话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越过张茂则,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气息不凡的“赵员外”身上。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了然,但转瞬即逝。
“怨怼曾有。”
赵顼的心猛地一紧。
“刚到黄州时,夜不能寐,梦中皆是台狱的锁链声,皆是同僚的构陷声。”苏轼坦然道,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,“我怨,为何一片赤心,却换来刀斧加身。我怨,为何圣明天子,竟被谗言蒙蔽。”
张茂则脸上露出一丝得色,正欲开口,却被苏轼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。
“然则,”苏轼的声音转为低沉,“当我站在这片东坡之上,当我亲手将这荆棘化为良田,当我看到第一株稻苗破土而出时,那些怨怼,便随风散了。”
他弯下腰,从泥水中捧起一株嫩绿的秧苗,那神情,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珠宝。
“阁下可知,这稻禾是如何生长的?”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。
赵顼和张茂则都愣住了。
“它需历经风雨,需脚踏实地,需与这泥土融为一体。它不在乎这片地曾经多么荒芜,只在乎此刻能否扎根。”
苏轼抬起头,目光再次直视赵顼:“苏某前半生,活得太飘。活在诗词里,活在朝堂上,活在别人的赞誉与构陷里。我以为我在为民请命,却不知五谷如何分辨。”
“陛下贬我,实乃救我。”
石破天惊!
赵顼龙体剧震,猛地退后一步,若非张茂则眼疾手快扶住,几乎要跌倒在田埂上。
“你说什么?”赵顼的声音沙哑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苏轼微微一笑,他已然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,但他没有点破。这是君臣之间最后的默契。
“我说,我感谢这场贬谪。”苏轼的声音清晰而坚定,“谗臣害我,是让我见识了人心之险恶,从此不作痴妄之想;陛下贬我,是让我懂得了稼穑之艰难,从此方知民生之多艰。”
“我非怨怼,实为感谢。如今我耕种于东坡,食自己之粟,饮长江之水。方知一粥一饭,皆是天恩。苏某此心已安,此地便是吾乡。”
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
这八个字,如同一道惊雷,劈开了赵顼心中所有的疑虑、猜忌和愤怒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肤色黧黑、满身泥浆的苏轼,再也无法将他与密折中那个“包藏祸心”的罪臣联系起来。
一个人,要有多么博大的胸怀,才能在经历了如此奇耻大辱之后,说出“感谢”二字?
一个人,要有多么通透的灵魂,才能在贬谪之地,找到内心的“安处”?
赵顼释然了。
他心中的那块巨石,那块由猜忌和恐惧凝结而成的巨石,在这一刻轰然落地。
他输了。作为帝王,他试图用权术和羞辱去折磨一个臣子;但他又赢了,作为伯乐,他发现自己看中的这匹千里马,其风骨远超他的想象。
“好……好一个‘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’。”赵顼喃喃自语,眼中竟有些湿润。
张茂则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伏在地上不敢作声。他知道,苏轼的这番话,救了他自己的命。
赵顼忽然也笑了,他脱下脚上的锦靴,竟也学着苏轼的样子,赤脚踩进了水田里。
“员外!”张茂则大惊失色。
“无妨。”赵顼摆摆手,泥水浸过他的脚背,冰凉而真实。他走到苏轼身边,也拿起几株秧苗。
“苏学士,”赵顼开口,已不再掩饰身份,“你既在此处心安,可否教朕……如何插秧?”
苏轼看着这位九五之尊,没有推辞,只是平静地递过秧苗,笑道:“陛下,插秧不难。只需弯腰,低头,向后退。”
弯腰,低头,向后退。
赵顼咀嚼着这六个字,心神激荡。这何尝不是在点化他这个帝王?
史官曰:东坡问对,千古奇谈。帝王之尊,屈于田间;罪臣之身,傲立天地。神宗释然,非因苏轼之臣服,乃因苏轼之超越。苏轼已非昔日苏子瞻,神宗亦非昔日赵顼。此一刻,君臣相知,无关权谋,只在道心。
那一天,元丰三年的暮春,黄州东坡的这片水田里,出现了亘古未有的一幕。
大宋的天子,与他流放的臣子,并肩站在泥水之中,如同两个最寻常的农人,讨论着水稻的疏密,争论着农时的早晚。
苏轼的见识,再次让赵顼震惊。他不仅懂诗词,他竟真的懂农事。他谈论如何改良犁铧,如何利用江水灌溉,如何辨别稻种优劣,其见解之深刻、务实,远超朝中那些四体不通、五谷不分的空谈之臣。
“子瞻,”赵顼叹了口气,停下手里的活,“你这般才华,埋没于此,朕心有愧。”
苏轼也停了下来,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:“陛下。这东坡,便是苏某的朝堂。这稻禾,便是苏某的子民。能让荒地变良田,能让家人得温饱,苏某此生,足矣。”
赵顼凝视他许久,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朕,明白了。”
当晚,赵顼和张茂则没有惊动任何人,悄然离开了黄州。他们带走的,除了满身的泥泞,还有一个帝王彻底释然的心。
05
神宗皇帝的密访,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,在黄州这片土地上未留下任何痕迹。苏轼依旧是那个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东坡居士。他继续开垦他的荒地,继续与黄州的贩夫走卒饮酒谈天。
他并不知道,他那一番“此心安处”的回答,在汴京城中掀起了怎样的暗流。
赵顼回宫后,一连数日,都将自己关在福宁殿。他没有召见任何大臣,只是反复阅读着苏轼在黄州写来的《乞常州居住表》和那些零散的诗词。
“子瞻是国士。”赵顼对张茂则说,“朕险些错杀国士。”
张茂则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,亲见真章。苏学士之旷达,非亲见不能信。”
“不错。”赵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“那些以谗言蒙蔽朕躬之人,其心可诛!”
几日后,早朝。
神宗赵顼一反常态,没有讨论新法,反而提起了黄州。
“诸卿可知,苏轼在黄州如何?”
朝堂上一片死寂。舒亶、李定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,以为皇帝又要清算苏轼余党,正欲出列附和。
却听神宗冷冷说道:“朕闻,苏轼在黄州,亲垦荒地,与民同苦。其心向善,并无怨怼。”
舒亶心中一惊,抢先出列:“陛下!此必是苏轼伪装!其人包藏祸心,狼子野心,不可不防!徐君猷上疏不明,亦当同罪!”
“放肆!”赵顼猛地一拍龙椅,霍然起身,“舒亶!你屡次构陷苏轼,究竟是为国除奸,还是为一己私利,剪除异己?!”
天子之怒,雷霆万钧。舒亶吓得魂飞魄散,跪伏在地:“臣……臣一心为国,绝无私心!”
“好一个一心为国!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,狠狠砸在舒亶面前,“这是你弹劾苏轼的奏章,言其‘愚弄朝廷,妄自尊大’。朕倒要问问你,苏轼在黄州种稻,何来愚弄朝廷?他食不果腹,何来妄自尊大f大?!”
“这……”舒亶汗如雨下,他没想到皇帝会对苏轼的近况了如指掌。
“李定,何正臣!”神宗又点了几人的名字,“尔等身为御史,风闻奏事,却不辨黑白,一味罗织罪名,险些令朕错杀忠良!来人!”
“在!”殿外甲士应声而入。
“舒亶、李定等人,党同伐异,构陷大臣,即日起,全部罢官,发配岭南!”
这道旨意,如同平地惊雷,炸懵了满朝文武。谁也没想到,皇帝对苏轼的态度,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天逆转。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官员,此刻无不噤若寒蝉。
处理了这批谗臣,赵顼心中的郁结之气稍解。他随即又下了一道密诏。
“着苏轼……迁汝州团练副使。”
这道旨意,意味深长。汝州虽非京城,却已是中原腹地,离汴京不过数日路程。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——苏轼,即将东山再起。
密诏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黄州。
而此刻的苏轼,正在经历一场人生的洗礼。
元丰三年的三月三日,上巳节。苏轼与朋友出游,忽遇大雨。同行者皆狼狈奔逃,唯苏轼一人,拄杖芒鞋,在雨中缓步而行。
风雨穿林,打叶作响。他非但不惧,反而引吭高歌: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
当他写下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时,心中的最后一点块垒,也已烟消云散。
他彻底悟了。
无论是朝堂的显赫,还是黄州的困顿;无论是皇帝的恩宠,还是小人的构陷;无论是风雨交加,还是晴空万里。对于此刻的他来说,都已不再重要。
重要的是,他还是他,那个独一无二的苏子瞻。
当徐君猷带着神宗的密诏,赶到东坡时,苏轼正和几个农夫在雪堂里喝酒。酒是自家酿的米酒,菜是自家种的青蔬。
徐君猷展开诏书,高声宣读: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苏轼在黄,能思己过,潜心农桑,朕心甚慰。特迁汝州团练副使,即日启程,钦此。”
徐君猷读完,满脸喜色地看向苏轼:“恭喜苏副使!贺喜苏副使!圣恩浩荡,您终于要离开这苦寒之地了!”
周围的农夫们也纷纷道贺,雪堂里一片欢腾。
唯有苏轼,依旧坐在那里,脸上没有丝毫波澜。他只是端起那碗浑浊的米酒,轻轻抿了一口。
“子瞻,你……你不高兴吗?”徐君猷有些不解。
苏轼放下酒碗,笑了笑:“徐知州,这黄州的米酒,味道甚好。苏某,怕是有些喝惯了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雪堂门口,望着坡下那片刚刚插上秧苗的水田,目光悠远。
“徐知州,这稻子刚种下,苏某若是走了,秋天谁来收割?”
徐君猷愣住了。他无法理解,这世上,竟有人视圣旨如无物,却牵挂着几亩薄田。
苏轼没有立即赴任。他给皇帝上了一道折子,言辞恳切。他说,黄州虽苦,然民风淳朴;东坡虽荒,然已成家园。臣非不愿迁徙,实乃稻禾未熟,不忍弃之。
这道折子送上去,赵顼看了,哭笑不得。
“这个苏子瞻!”他对张茂则道,“朕给他升官,他倒好,为了几株稻子,跟朕讨价还价!”
话虽如此,赵顼却提笔朱批:“准。待秋收后,再议。”
他知道,苏轼已经不是那个需要靠皇恩才能活着的苏学士了。他活成了他自己。
06
苏轼留在了黄州,留在了他的东坡。
秋天如约而至。当第一缕金黄色的稻穗在苏轼手中沉甸甸地垂下时,他心中的喜悦,甚至超过了当年金榜题名。
东坡丰收了。
苏轼用新米熬了粥,宴请四方乡邻。那粥香气四溢,飘满了整个黄州城。
没有奏折,没有谢恩表,只有一盒米。
这盒米,辗转送达福宁殿时,已是初冬。
赵顼打开木盒,一股稻米最质朴的清香扑面而来。他命御膳房将这米熬成粥,他要亲口尝一尝,他那位“国士”种出的味道。
粥很快熬好了。赵顼屏退左右,只留张茂则在侧。
他舀起一勺,缓缓送入口中。
米粥入口,绵密、甘甜,带着一丝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气息。赵顼的眼眶,再一次湿润了。
他尝到的,不仅是米香,更是一个灵魂在苦难中淬炼出的旷达与坚韧。
“好米,好米啊。”赵顼连喝了三碗,额头微微见汗,只觉得通体舒泰,“子瞻在黄州,活明白了。”
张茂则低声道:“陛下,苏学士……怕是不想回京了。”
赵顼沉默了。
是啊,一个已经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人,还会贪恋汴京的繁华和朝堂的权斗吗?
赵顼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。他贵为天子,坐拥四海,却找不到一个能如苏轼这般,在精神上与他真正共鸣的人。王安石太执拗,司马光太保守,唯有苏轼,天真而通透,是他唯一的知己。
可他,却亲手将这个知己推开了。
“茂则,”赵顼忽然道,“备一份厚礼。你再替朕……亲去一趟黄州。”
“陛下,还去?”张茂则一惊。
“去。”赵顼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朕要告诉他,汝州,他不必去了。他想在黄州,便在黄州。只是……”
赵顼提笔,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,写下了四个大字。
“此心安处。”
他将宣纸递给张茂则:“把这个,亲手交给他。”
当张茂则再次风尘仆仆地赶到黄州雪堂时,苏轼正在堂中,对着一幅枯木怪石图出神。
见到张茂则,苏轼并不惊讶,仿佛早知他会来。
“张总管,又见面了。”苏轼笑道,“可要尝尝今年的新酒?”
张茂则不敢托大,恭敬地行礼:“苏学士,咱家是奉陛下密旨而来。”
他呈上神宗的赏赐,最后,郑重地展开了那幅字——“此心安处”。
苏轼望着那四个字,久久不语。
那字迹,苍劲有力,却在收笔处,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……释然。
他知道,这是帝王对他最后的放手,也是最深的理解。
“陛下……明白了。”苏轼轻声道。
张茂则道:“陛下说,汝州之任,已作罢。陛下只望学士……此心常安。”
苏轼点了点头,将那幅字郑重收好。
他转身,回到案前。此刻,他胸中积郁多年的所有情感——才华不遇的愤懑,遭人构陷的冤屈,圣恩难测的恐惧,以及此刻君臣相知的感动——全部涌上了笔端。
他提起笔,饱蘸浓墨,在一卷长纸上奋笔疾书。
“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……”
笔走龙蛇,如泣如诉。他写黄州的苦雨,写病猪的贱价,写被焚的苇纸。那不是怨怼,而是一种生命最深沉的呐喊和释放。
这便是千古第一行书——《寒食帖》。
张茂则在旁静静地看着,他只觉得一股苍凉而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,几乎让他窒息。他知道,他正在见证一个伟大灵魂的诞生。
史官曰:神宗密访,正史不书。然东坡之旷达,寒食之苍凉,皆因此而成。帝王之释然,非释苏轼之罪,乃释自己之心魔。苏轼之留黄,非恋东坡之田,乃恋本心之安。一场乌台案,始于君臣之疑,终于君臣之道。苏轼失其庙堂,却得其天地;神宗固其皇权,却失其知己。悲乎?幸乎?后人自当评说。
当张茂则带着《寒食帖》的摹本(苏轼并未将原稿交出)回到汴京时,神宗赵顼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。
他看着那字,时而大笑,时而垂泪。
“好个苏子瞻!好个苏子瞻!”
数月后,元丰八年,宋神宗赵顼驾崩,年仅三十八岁。
他终究没有等到苏轼的东山再起,但他带走了苏轼最旷达的回答。
而苏轼,在黄州这片土地上,彻底完成了他的蜕变。他不再是那个激昂的苏学士,而是那个温和的东坡居士。他的人生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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